阅读昭通·群山丨一级作家张昆华:冰心的木香花

 2019-02-20 21:27  来源:昭通日报



 冰心的木香花

每年的深秋季节,总有鸿雁往来于奔流不息的长江两岸,于是,那标志着相互祝贺对方华诞的美丽花朵,便呈献在我国文坛南北两位老寿星——巴金和冰心的笑颜之前……

那幸运的花朵就是红玫瑰。如此举世瞩目的祝贺礼仪和引人敬慕的情感表达,已经持续多年了。如果巴金送冰心大姐的红玫瑰是95朵,那么冰心送巴金小老弟的红玫瑰就是91朵。这当然是去年10月和11月间的佳话。这两位世纪同龄的文学大师的友谊一如红玫瑰那样光辉灿烂而又常开不谢。

可是,冰心老人除了喜爱红玫瑰之外,又有谁知道,她还喜爱着我们昆明特有的一种花呢?

那一年的10月4日,秋高气爽,白云在蓝天悠悠飘荡。当冯牧到云南边疆采风之后,将由昆明飞返北京的一个早晨,我和朋友们到巫家坝机场为其送行。我的任务是捧着一束由红玫瑰、康乃馨、马蹄莲等鲜花组成的红土高原的彩色花束,直到冯牧登上舷梯后,才把这束鲜花交到他的手上。

第二天晚上,当繁星洒落在滇池的秋水之上,我与冯牧通了电话。他说,上午他由木樨地去魏公村给冰心老人祝寿。当他献上那束昆明的鲜花时,冰心老人十分高兴,她看了又看,闻了又闻,好像见到了久别的友人。因为抗日战争时期的1938年盛夏到1940年深秋,冰心老人在昆明翠湖之滨的螺峰街和滇池东岸的呈贡乡村居住过。冰心老人说,那美丽的鲜花使她想起了云岭之南的彩霞……

我随即轻声地背诵出冰心老人在1982年专为《春城晚报》写的一篇美文《忆昆明——寄春城的小读者》:“对这座四季如春的城市,我的回忆永远是绚烂芬芳的。这里:天是蔚蓝的,山是碧青的,湖是湛绿的,花是绯红的……”

冯牧在电话上连声应和:“是的,我也有亲身感受。”接着,冯牧告诉我,冰心老人又一次向他提起昆明有一种令她难忘的花,叫木香花,长长的藤子,有敦厚的小刺,叶子很细很密,莹白的花朵一串串一簇簇,淡淡的香气四溢,把春风熏得纯净芬芳,小蜜蜂在花间飞来飞去,是一种既高雅又朴素的花……

冯牧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在昆明生活多年,到北京后又常来云南,他说他知道昆明是四季花开的城市,他能说出许许多多花朵的名字,可就是没听说过木香花,便问我知不知道这种花——这种在冰心老人的心目中珍藏了几十年的记忆中的花。

我回答说,从冰心老人所形容的这种花来想象,一定是生命力很强的、很可爱的花,我应当是熟悉的,可我一时不能对上号。虽然我出生于昆明,但可能由于对同一种花的花名叫法不同,我确实说不清楚什么是木香花……

昆明的秋天是漫长的,绿叶渐渐地发黄,慢慢地变红,迟迟不肯飘落。然而昆明的冬季又是异常地短暂。当北国的海鸥飞临翠湖堤岸,又恋恋不舍地在滇池的浪花与帆船之间嘎嘎地啼鸣着翱翔,不知怎么的,昆明的春天竟然来得这么快,似乎是在一个长长的夜晚,或者一个匆匆的早晨,各种颜色、形态、香气的花便争先恐后地开放了!

我得去打听和辨认冰心老人向冯牧问起的、而冯牧又向我问起的木香花是哪种花了。

首先在冯牧和我都曾经居住过的国防文化宫内的文园寓所的小花园里,接着是在小西门、蒲草田、潘家湾等大街小巷的居民住宅的墙头和倚着栏杆的树上,我看到了与冰心老人所形容的那种十分相似的花。但是这种花,我从小就从妈妈那里知道,是叫小粉团花或者叫藤蔷薇,并不叫什么木香花呀!

对这种半信半疑、是仿佛又不是的小粉团花或木香花的追寻和探问,使我披戴着翠湖的波光花影,踏上青石板铺成的小坡,穿过水晶宫巷道,来到了冰心老人当年曾经居住过的螺峰街。其实这条所谓的街也只不过是一道弯曲蜿蜒的小巷而已。有枇杷树枝伸过门头开着淡黄的小花,有紫红色的三角梅绽放在墨绿色的叶子间,就是没见那种花。问了几位中年人,都摇头不语。再敲门而入,问一位在小院里晒太阳的老人,“您可知道冰心在螺峰街住的是哪间房屋?”老人捋捋长长的胡子回答说:“我只是上小学的时候读过冰心的《寄小读者》,可不知道冰心在哪儿住过……”从街头走到巷尾,把我的询问拉得很长很长,仍没有结果。

第二天,我挤上了公共汽车,从东站的菊花村出发,翻越过关上,沿着金黄色的油菜花田野和粉红色的桃花园之间的郊区道路行驶,来到了冰心老人当年居住过的呈贡。步入小镇与乡村接壤的巷道,一股幽香随风袭来,我即刻惊喜地欢呼起来:“啊……”

我终于发现了我所要寻找的花。但我不知道把这种花叫作小粉团花还是木香花为好。田间的栅栏,农家的围墙,井边的凉亭,爬满了冰心老人所说的“长长的藤子,有敦厚的小刺,叶子很细很密,莹白的花朵一串串一簇簇”的花……

我在花丛夹峙的小路上走着、问着,问了一位洗衣归来的少女,又问了一位骑牛放牧的孩童,再问了一位吸着旱烟的老农,都说:木香花,木香花,木香花……

哦,同一种花,因城市乡村的不同而叫法也不同。那么冰心老人抗日战争时期曾在呈贡生活过,她认识和记得的花名理所当然地就应该是木香花了。这种印证同时也是发现,我发现了冰心老人在情感深处开放的木香花,就是我所喜爱的小粉团花。

几度春秋交替,直到1993年4月下旬,冯牧才有了第11次的云南之行。那是建在澜沧江上的漫湾电站施工管理局邀请我去访问,我又转而代为邀请冯牧前往。我们把冯牧从昆明机场接到北郊的莲花宾馆住下,他就殷切地对我说:

“我上次来云南是秋天,见不到木香花,现在是春季,可以看到冰心老人思念不已的那种花了吧?”

晚饭后,我特意领冯牧去散步。步出莲花宾馆,来到了吴三桂夏宫旧址莲花池畔。别说莲花没有了,就连池水也已干枯,只有关于吴三桂爱妾陈圆圆梳妆台遗址的一块残破了的石碑,竖立在一家过桥米线餐馆的楼前。我找到了不久前我还见过的攀爬着木香花的那棵老柳树,有长长的刺藤,密密的绿叶,遗憾的是花朵已经凋谢。我们来迟了几天。昆明之春就是这样早早地降临,又轻悄悄地走了。

此后的几天,我陪着冯牧在哀牢山和无量山之间的澜沧江上的漫湾电站建设工地访问。5月初,当我们转道经南诏古城大理去剑川石宝山游览的路上,我们怀着久别重逢的欣喜,发现了一大蓬一大蓬开得洁白如雪的木香花,那花在山野间一开就是几十里,漫延到田畴天边,甚至于让人感到连云彩也浸透了香气。

我们一次又一次地停车下到路边,选择繁茂丰盛的木香花丛,我拉起一枝又一枝木香花让冯牧连连拍照。他边拍边说:“太美了!太美了!要是冰心老人能亲眼看到,她不知道要怎样高兴呢!”

后来,我们到达纳西人的家乡丽江访问。在玉龙雪山下的白沙和雪松村的乡间小道,冯牧又为那雪水滋润的木香花拍了许多照片。他说,看来我们是在云岭山脉踏着木香花的花瓣追赶春天的脚迹了。

面对着蜜蜂嗡嗡吟唱的木香花丛,冯牧告诉我,其实,冰心老人第一次给他说起昆明的木香花,是在那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之时。那年,北京的冬天异常地寒冷。冰心、光未然、冯牧等被集中在“牛棚”或“黑窝”的院子里写检查。那时,冰心老人已年届古稀,被勒令每天早晨必须从魏公村到王府井来报到,除了写检查,便是做扫地、扫厕所等劳动,以进行“触及灵魂”的改造。冰心老人天不亮就得起来,挤一个多小时的公共汽车赶到作家协会,中午就吃从家里做好了带来的一个铝盒里的饭菜。对她那样痩弱的老人而言,可想而知是多么的艰苦,这无疑是一种折磨与摧残。有一天,在院子里扫落叶和积雪的时候,冰心悄声地问冯牧:“你知道昆明的木香花吗?”

只有沙沙的扫地声。冯牧说不出来。冰心老人接着说:“冬天过后,木香花就要开了,那花朵比雪花洁白,清香清香的……”

这时,光未然拖着扫把走近了些,说:“我知道木香花,抗日战争时期,我教书的昆明女子中学的校园里,就开了好多好多,把铁栏杆都遮盖了……”

冯牧说,那时他一眼瞥见了冰心老人在寒风中抖动的缕缕白发,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想起了英国诗人雪莱的一句诗:“冬天已经到来,春天还会远吗?”冯牧觉得,他从冰心平凡而意味深长的关于木香花的询问中,受到了一种启示,一种春天花开的气息仿佛从落叶和积雪上飘然而起……

那年,冯牧从滇西北回到昆明后,立即到博物馆附近的图片社洗印出一张又一张木香花的照片。那些密集如云的木香花已经把春天留在了画面上。

冯牧返回北京,一直到10月5日,他带着那些木香花照片去为冰心老人的93岁大寿祝贺。当晚,我从昆明给冯牧打了电话。冯牧告诉我,是的,那就叫木香花。冰心老人还把照片凑近了闻了又闻,似乎想重温她年轻时就熟悉和喜爱的木香花的香气。当冰心老人得知那些照片是在大理的剑川和丽江的山野间拍摄的,就说:“同昆明的一模一样,说明云南的木香花到处都有呀!”

1994年冯牧率领中国作家访问团来到昆明,又去了大理、丽江,并且在玉龙雪山下度过了他人生的最后一个中秋节。这不是木香花开放的季节。可冯牧对我说,他希望1995年来昆明过春节,看看翠湖飞舞着来自西伯利亚的海鸥,同时在飞返北京的时候,给冰心老人带上一束昆明的木香花……

但是,冯牧的愿望没有实现。春节他没有来,木香花盛开的时候他也没有来。他患了不治之症住进医院。直到夏日的玫瑰开放,6月初,冰心的小女儿吴青教授由北京飞到昆明,她在《中国妇女报》副总编谢丽华的陪同下,来我家吃米线。吴青与我同年同月生,我们一见如故,自然说起了木香花、螺峰街、呈贡,她说她那时只有两三岁,只觉得天是蓝的,云是白的,花是红的,除此便只记得妈妈了。而她妈妈关于昆明的木香花的怀念,对吴青来说,那只是个真实而幼稚的童话罢了。

吴青返回北京几个月后,噩耗传来:冯牧于9月5日中午与世长辞。这位为冰心老人写过《仁者长寿》的散文家,怀着没能由昆明带一束木香花去北京敬献给他的冰心大姐的无法弥补的遗憾,永远地去了。而他生前是多么敬爱冰心老人呀!他曾经给我讲过许多感人肺腑的关于冰心老人的故事。那些故事像一曲曲乐章,常常在我心间回响,也像一朵朵木香花,年年开放在我眼前……

不觉又是冬季的末尾。前些天,我去莲花池畔看了看,那披戴着绿叶的长藤上,已挣出木香花的花蕾,犹如一颗颗碧绿的玉石。当滇池的春风吹起,花,自然而然地会开。我想,我将采下一束花盛如霞的木香花托友人给冰心老人捎去,让她不是从照片、而是从真实的阔别56年的花蕊间,闻到昆明遥远而又亲切的芬芳的木香花气息。

如果冰心与巴金的友谊象征是红玫瑰的话,那么,我感到,冯牧对冰心老人的尊敬之情,是否也像木香花一样高雅、纯洁,始终焕发着春天的光彩呢?啊!木香花……

(选自散文集《冰心的木香花》,文汇出版社2018年9月出版)

作家评语


张昆华的心灵的确一直处于18岁,洋溢着春天、阳光和诗意,不知道是性格使然还是经历造就?或者是文学创作一以贯之的激情铸造了这个“18岁”的滇军伙伴?总之,每次与张昆华相见,他总是用军礼和目光里流泻的快乐冲刷你、洗涤你,和他在一起,你无法不被他的快乐感染,即便听他讲述一件不快乐的事情,可他的表情与叙述方式也会让你感到轻松和放松,这是一个心里贮满阳光并时刻释放的诗人,一个对人生与世界充满善意的好人。

……张昆华这本书中不仅写了文坛前辈,他充分利用自己的云南资源,居然写到林则徐、张学良和陈毅元帅,更有意思的是,他还写了音乐家聂耳与雷漫天。前者是《国歌》作曲者,又有当年赵丹饰演的同名电影,几乎无人不知,但雷漫天则属于云南本土文化名流,张昆华把他演奏小提琴的艺术造诣与可悲可叹的命运揭示出来,让人读出别一种滋味。张昆华或许借雷漫天之酒浇自己胸中块垒。可见,快乐的张昆华也有一副沉郁的情怀,只不过深藏不露而已。

——高洪波:《行走高原的赤子》


作者简介

张昆华,1936年出生于昆明市昆华医院,因而得名。1951年参军,在部队22年。1973年由昆明军区宣传部转业到《云南日报》任副刊主编。1979年调云南省作家协会,先后任副主席、《边疆文艺》副主编;云南省当代文学研究会副会长以及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名誉委员;国家一级作家。

在北京、上海、天津、重庆、四川、云南、广东、湖北、香港、台湾等地出版文学著作39种;以小说、散文、诗歌获国家级、省级奖或台湾奖项30余次;有部份作品被译成英、法、朝、泰、孟加拉、巴基斯坦等外文出版;有大量作品被编入各种经典、辞典、精品、精编、文库、书系、年鉴、集萃、文选、诗选等选本以及谷歌、百度等网站。被读者和评论家称为文学“三头鸟”。长篇小说《白浪鸽》以及小说、散文、诗歌集《云雀为谁歌唱》荣获冰心图书奖;散文集《漂泊的家园》荣获冰心散文优秀奖;短篇小说集《双眼井之恋》荣获中国作家协会、国家民委“骏马奖”;中篇小说《蓝色象鼻湖》荣获文化部、国家出版总署“全国少年儿童优秀读物一等奖”;散文《冰心的木香花》荣获中国广播节目国家级政府奖并在台湾荣获“乡情文化征文奖第一名”;散文集《云南的云》荣获云南民族文学精品奖,被省委宣传部、省文化厅、省文联联合授予“云南文学艺术成就奖”等。

审核:   责任编辑:聂孝美
昭通新闻报料:0870-2158276 昭通新闻网,未经授权不得转载
昭通新闻报料:0870-2158276   昭通新闻网,未经授权不得转载 审  核:
责任编辑:聂孝美
标签 >> 群山 
捐赠信息